紀一舟不得不承認，他的心跳因為趙星橋這句話漏了一拍，體內好像翻湧起一道莫名的海浪，浪花湧起，拍打著他的胸腔，激蕩的潮水和骨骼碰撞，使他的身體都跟著搖搖欲墜起來；但是很快，那道海浪消退，一切重歸平靜，回到無盡的空當中去。如果從沒有過海浪，海岸大概不會感到空；正是因為海潮如此激烈，這份空才會如此顯著，無處不在。

他的額頭抵在趙星橋胸口，這個人心跳隨著骨骼傳進他的身體裏，顯然要比他的心跳平靜無波。

過了一會兒，紀一舟長籲一口氣，擡起臉來，靠在沙發上，歪過頭凝視著趙星橋的面容，問：“你喜歡我什麽？”

趙星橋被問住了。

“你從大一開始暗戀我，我想那只是因為你剛剛入學，沒有接觸過高年級的學生，總覺得他們身上帶有光環。其實我是個很普通的人，成績一般，也沒什麽科研成果。你感受到的光環，其實是文學的光環吧。”他好像在說著無關緊要的事，大腦一片清明。

趙星橋道：“可後來我討厭你了——我來實習，和你一起工作、出差，了解到真實的你，我又重新喜歡上你。”

他們開始了一場辯論賽。紀一舟內心覺得這場辯論無聊透頂，關於愛的辯論太多了，他們都無法說出新的理解。然而如果不去論證，他就無法相信；但如果無法得到他內心深以為然的結論，那只能說明論證得還不夠徹底。

紀一舟笑道：“也許因為我是你的上司、工作的前輩，這依然是光環罷了。我只是比你更熟悉我的工作，在你看來，卻是我在工作方面勝過你。”

趙星橋感受到了他非要辯論到底的固執，思考了片刻方道：“但我很清楚，我沒有崇拜你。”

“它是由崇拜開始的。”

“即使一開始是，現在也已經改變了。”趙星橋問，“你想要的純粹，必須是一開始也不摻雜念嗎？”

紀一舟苦笑：“我沒有那麽幼稚。”

“我想愛本身就是覆雜的情感。我喜歡工作時的你，也喜歡在家的你。與其說是崇拜你，不如說是欣賞？但‘欣賞’也很奇怪，好像我高過你、有表揚你的權力似的。或許可以用‘認同’，我認同你的工作態度和能力，這讓我想要和你站在一起。”趙星橋去冰箱拿了兩罐可樂，打開一罐遞給他。

泡沫迅速湧出罐口，紀一舟忙湊上去抿了兩口。

趙星橋笑：“看到你這樣的小動作，我會感到快樂、放松。這是愛嗎？”

紀一舟不服氣，忙道：“我看紀明亮搖尾巴、摔跟頭時也很快樂。”紀明亮搖尾巴，叫了兩聲，跳上沙發，把腦袋擱在他腿上。

趙星橋忍不住揉揉狗頭：“狗狗天生就很可愛，據說它們在朝著人類喜愛的方向進化。如果我不愛你，我當然不會覺得一個大男人可愛，不會願意和他待在一起，無所事事閑扯。”

“這很重要，才不是閑扯。”

趙星橋鄭重點頭，視線掃到桌上的餃子，已經放涼粘成一團，大概不能吃了。紀一舟起來收拾：“倒掉吧，出去遛狗，在外邊吃？”

趙星橋說好，跟著他到廚房，把廚餘垃圾袋紮好。紀一舟洗碗，邊洗邊說：“就算不是光環導致的崇拜，也可能只是同情。那個晚上——我記不清了，但你記得的，也許只是你的騎士精神作祟，興許是征服欲？就是征服欲。”

“我沒有想過征服你。”趙星橋又收拾客廳的垃圾桶，把桌上的紙巾、廢紙分類裝好，“相比較征服欲，□□還更準確呢！不過□□也是愛的一部分。”

紀一舟不打算爭辯這一點，把洗好的餐具放進碗架，皺眉望著略微狼藉的料理臺：“我不是教過你嗎？要一邊做飯一邊收拾。”

“今天情況特殊嘛。”趙星橋給紀明亮添水餵食，在狗窩邊的記事本上寫好時間和餵食量。

紀一舟楞了片刻，只好任勞任怨擦起竈臺，接著說：“那就是同情。”

“同情？”

“嗯，遇見你到現在，我是不是哭了很多次？”

趙星橋走進廚房，靠在門框上看他打掃，點頭道：“是，很多次。”

“別傻站著，涮拖把去。”紀一舟回頭白他一眼，繼續彎著腰幹活，“那就是同情了，你把愛和同情弄混了，你落進了我的眼淚攻勢圈套。”

濕抹布擦一遍，再用廚房紙沾幹凈，紀一舟這才滿意，想扔紙團，才發現垃圾桶收拾過了。

趙星橋提著拖把進來，接過紙團攥在手心。紀一舟在別的地方隨性，對廚房衛生卻有些挑剔，因此他拖得很仔細，一面拖地一面笑道：“你是故意用眼淚誘惑我嗎？”

這下輪到紀一舟站在門外了，他挪開視線，看著客廳裏正大快朵頤的紀明亮，嘀咕道：“沒有。”

“怎麽會是同情呢？”趙星橋拖好地，將拖把放回洗手間，洗好手，出來同他站在一起，也望著紀明亮，“會有誰因為同情而去愛別人？我以為……如果要愛一個人，當然還是希望那個人不要哭，每天都很快樂。”

“不矛盾。因為看到他哭了，你才會希望他不哭，然後將這份同情誤以為是愛情。”

趙星橋沈默。紀一舟不由得意，他好像找到了標準答案般輕松。紀明亮吃好飯，搖著尾巴跑到兩人身邊。紀一舟蹲下揉它，揉了一會兒，紀明亮跑去玄關，叼著項圈來找他們。

給狗戴好項圈，兩人一起出門，紀一舟牽狗，趙星橋拿垃圾袋，鎖門前確認都帶了鑰匙——之前有次遛狗，他們都以為對方拿著鑰匙，結果回家時兩人一狗面面相覷，都傻了眼，又在小區玩了半個小時，等鎖匠上門。

紀一舟心情暢快，想吃頓好的，趙星橋查附近還有哪家沒吃過的好評餐廳。比對半晌，還是決定去平時常去的那家。那家店主喜歡狗狗，可以帶紀明亮進店。

冬季天黑得早，路上已亮起一盞盞燈，遠遠望去連成長線。趙星橋走在紀一舟身邊，紀明亮跟在一旁，東聞聞西嗅嗅，慢悠悠溜達。快走到飯店時，趙星橋道：“愛和同情還是不同的。比方我同情窮人，我會為他們捐款，采訪他們，希望政府加重財政撥款。可是愛不一樣。我愛你，我希望你快樂，我想要讓你不要哭，但最好那個人是我。”

“這還是征服欲嘛。”紀一舟嗤之以鼻。

趙星橋搖頭：“這是占有欲。如果你因為別人而幸福，我會很難過。就像當初我知道你已經有男朋友一樣。”

紀一舟失笑：“難道你希望我因為別人而痛苦？”

“當然不會啊，我希望你一輩子都幸幸福福的。但是最好這份幸福是因為我。”趙星橋不太好意思，遲疑道，“你會不會覺得很幼稚？老實說，雖然道德上我認為這樣不好，但情感上我做不到。如果現在你忽然和別人戀愛了，我會很難過，說不定還會做出過激的事情。”

“比方說？”

“嗯……想象不出，也許，也許會討厭你吧。然後躲起來，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。”趙星橋笑笑，低下頭去。

紀一舟摸摸他的頭，笑道：“像小孩子一樣。”

趙星橋眼神黯然：“我也知道這很幼稚。”

“你本來就年紀小咯。”紀一舟笑，想到那條喜歡紀明亮的哈士奇。那是一只嫉妒心很重、占有欲過剩的狗狗，但是紀一舟很喜歡它。

紀一舟笑得十分快樂，趙星橋問他在想什麽，他搖頭不語，想今天多點些菜，吃不完就打包回去。

誰會不喜歡哈士奇呢？畢竟是那麽快樂、漂亮、簡單的狗狗啊！紀一舟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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